
創(chuàng)新教育,究竟是不是一個偽命題?
STEAM、PBL、現(xiàn)象教學法......隨著一個個新概念落地本土而漸漸被拉下神壇,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在“未來”、“變革”這些名詞前踟躕起來。教育,真的需要朝著新世界高歌猛進嗎?
“做創(chuàng)新教育,我的第一個建議是,不要去考慮它新不新。很多時候,那是教育者對自己的一種綁架?!敝v出這句話,任竹晞已經從事創(chuàng)新教育整十年了。

任竹晞“一出學社”社長創(chuàng)始人本科畢業(yè)于清華大學,研究生畢業(yè)于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
最早,帶著對自己教育經歷的反思與遺憾,任竹晞渴望給“精英學生”們更廣闊的視野,或從教師這一側突破,把教育從單一評價體系解綁出來,但收效甚微,老師學生們似乎并不那么需要新方法、新技術;
后來,得到機會進入某公立學校做“全人教育中心”,因與學校的“主流價值觀”不符,這群履歷光鮮的教育創(chuàng)新者又第一次嘗到“被炒魷魚”的滋味;
2019年,任竹晞和她的團隊終于找到一個走得通的模式,為那些被貼上“問題學生”標簽的學生辟出了一個可以喘口氣的地方,“一出學社”就此成立。

圖注:“一出學社”老師團隊集體照
故事并不復雜,對這個創(chuàng)新教育團隊而言,“很多事都不足為外人道也”。同樣的情節(jié),有了人的情感作注腳,進退之間,就不再像如水過無痕了。十年來,任竹晞始終堅持著初心,想讓教育往前更進一步,可面對“進與退”這道命題,她卻說,“某種程度上說,我也在‘退’,退出了自己的執(zhí)念,退出了柳暗花明的感覺?!?/p>
一堵墻
“所謂最好的教育,也從沒教我們認識自己”
2011年,任竹晞自美國歸來,回國創(chuàng)辦“一初教育”(一出學社的前身),希望通過實踐式、項目式的學習方式,引導學生在豐富的學習體驗中找到興趣和方向。
這一想法得到另一位合伙人的吳霞的響應。一拍即合的默契,來源于兩位回溯成長過程中同樣的遺憾。
任竹晞的教育經歷,可稱得上國內“學霸”學生的范式。高中就讀于人大附中,贏在高考后,順利進入清華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專業(yè)。從北京實驗中學升入北京大學讀金融的吳霞也是這樣,最高學府、熱門專業(yè),幾乎是國內“最好的教育”了。
“可是最好的教育,也從沒教過我們怎么認識自己?!比沃駮劅o奈地笑了笑,“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真的挺可笑的,也很痛。我們當初的選擇,都是因為‘不能浪費了這么高的分數(shù)’,從沒想過自己到底想做什么?!?/p>
兩位“學霸”創(chuàng)始人因而開始了幫中國“精英學生”發(fā)現(xiàn)自我的旅程??蓪嵺`卻并不順利,任竹晞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這種嘗試對學生產生的實際效用小得驚人。“我們的項目在非常有限的時間里給了學生們一些體驗,卻很難觸及根本。他們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還是在學校,那套價值觀太強大了。”
任竹晞曾碰到過一個成績很優(yōu)秀的孩子,但在項目中卻表現(xiàn)得差強人意,因為總是拒絕合作。這個學生對她說,“我和我的手機就是一個團隊,我不需要聽別人怎么說?!备鷦e的孩子聊天,也只是問同學“考了多少分?排多少名?”爭奪分數(shù)的游戲無可避免地導向了只剩競爭的同儕關系。通過單點突破式的學生項目去松動這種價值觀,難度可想而知。

圖注:學社日常-零廢棄圣誕節(jié)
于是方向從學生擴展到教師。任竹晞想,當教師發(fā)生變化,學校課堂或許也能成為創(chuàng)新的一環(huán),從而進一步促進教育氛圍的變化。然而,這一想法得到的反饋,讓任竹晞再一次領略到了變革的艱難。
任竹晞帶著團隊到學校里去給老師們做PBL等教學法的培訓,最多的反饋竟然是“學這些能幫我改作業(yè)、批試卷更快嗎?”、“明天高三就開學了,我為什么今天還在這里?”、“這是做課外實踐的,跟我有什么關系?我是教主科的?!边@并不難理解,對教師來說,影響教職KPI和未來發(fā)展的都不在這里。
比起沮喪,任竹晞更多的感受是“困惑”?!拔覀兪遣皇菑牟蝗鄙賱?chuàng)新理念?為什么一到學校系統(tǒng)里,這些創(chuàng)新的理念、方法就落不下去?”
一道墻橫亙在眼前,繞不過,敲不開,到墻那邊去探個究竟成了唯一解。
一次實驗
“我們成了問題學生的同伙”
恰逢其時,某公立學校希望做出一些創(chuàng)新教育的突破,便邀請“一初”團隊進校實踐,用“全人教育中心”來做一次實驗。
所謂“全人”,即首先將學生當作一個真實的人去看待,而不是只以成績論長短。這與任竹晞一貫的教育主張高度契合,看起來,這是一次互通有無的合作,還能讓團隊離一線、真實的教育場景更近,問題的癥結或許也能看得更清楚。
事實上,這段經歷的確帶給任竹晞許多新的思考和啟發(fā)。
“原來我們并沒有注意到。學校里還有那么多學不進去的學生?!睋?jù)任竹晞觀察,1/3的學生學習困難,根本跟不上課堂節(jié)奏。還有1/3的學生在“假學習”,“看上去很正常,上課也聽,作業(yè)也寫,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學什么?!?/p>
當這些學生的表現(xiàn)差到被老師停課,他們就會被安排到“全人教育中心”來。團隊過去對“精英學生”的專業(yè)技術、方法一時間也派不上用場,只能從重新了解學生開始。
傾聽學生和讓渡主動權的動作,讓任竹晞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,或許學生們最需要的真的不是“新東西”。學生們在這里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,不管是學科成績還是人際關系都得到了明顯改善,可是“我們只是跟他們聊天、談心,組織他們結成小組學習,沒有用到任何花哨的新東西去教他們。”

圖注:由學生發(fā)起的英語配音小組
這無疑對這群創(chuàng)新者的既有觀念造成了沖擊,“過去我們總覺得自己看得多、懂得多,別人不接受是因為他們不懂,可我們真的對他們足夠共情了嗎?我們真的看到他們需要什么了嗎?”
正當新知在重塑教育理解時,整個團隊卻被學?!皰叩爻鲩T”了。而此時距離受邀進校,才三個月。校方對任竹晞并不諱言,原本希望這里對被“停課”的學生來說,意味著一種懲戒,短暫的思想教育后要以更“端正”的態(tài)度回去上課。然而,學生漸漸喜歡上待在這個“全人教育中心”,甚至比在常規(guī)課堂上學得更好。
“在學校眼里,我們成了問題學生的同伙?!边@一次的打擊,遠比之前來的劇烈。任竹晞坦誠,那是她從事創(chuàng)新教育后第一次有“退”的想法,“就是很悲觀,在想是不是什么也改變不了,是不是應該放棄......”
一出學社
“我們決定信任對方”
“可是你知道嗎?”任竹晞動情而真誠地講述著,“當你看到了問題的本質,就很難裝模做樣再去做一些流于表面的事了?!?/p>
任竹晞及其合伙人吳霞,連同整個創(chuàng)始團隊成員,都各自手握一張漂亮的簡歷,轉身去做光鮮體面的工作,或許才是更符合世俗價值判斷的職業(yè)規(guī)劃。但任竹晞似乎并不把那條“未選擇的路”看作一種誘惑,相反的,在她當時的心境里,如果就此放棄,那些她一直試圖改變的問題,非但沒有改變,還成了問題的一部分。
想到那群“被放棄的孩子”,這支年輕的隊伍仍然“意難平”。
2019年,“一出學社”正式成立,定位為專門為“問題學生”打造的成長中心。“一出”全人導師、招生負責人黃丹糾正我,可不可以改為“困境學生”——他們沒有問題,他們只是被困住了。
在教學一線的見聞讓任竹晞感受到,“困境學生”絕大部分受困于周圍的不信任,老師、同學,甚至家長,都覺得他們“不配”:不配接受與傳統(tǒng)課堂不同的教學體驗。
于是,“一出”給出的應對策略也與之前截然不同了。當然,更加靈活開放的課堂教學是標配,只是核心遠不在這些教學手段了。大道至簡,“一出”教育的關鍵,唯有“信任”二字。

圖注:學社日常-新年活動
“一出”給學生的自由度大到驚人:一個面向12-18歲學生的全日制成長中心,沒有必修課,所有課程均為選修;對學生最基礎的學分要求是一季度修夠5個學分,也就是每天學習兩個小時;對學生行為的管理只有三條硬性規(guī)定:遵紀守法、不影響他人,不危害學社,在此基礎上,作息、打游戲等都由學生自主管理,不受學社干涉。
或是兩位創(chuàng)始人的個人風格為這里營造了溫柔而堅定的文化,或是團隊在教育探索路上愈發(fā)信奉的“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”產生影響。在常規(guī)視角的不可思議中,他們真的這么做了。而且,真的奏效了。
一個曾經從重慶市某重點中學休學的男孩兒,學不進去、人際關系也一團糟,跟老師、父母也只剩爭吵。然而在“一出”待了一年后,卻順利地恢復了學業(yè),也開始打開心扉交朋友,整個人的狀態(tài)都比任竹晞初見他時開闊了許多。
“所以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么呢?”我問。
任竹晞回憶,這個孩子在學社里也并沒有選幾門課,還是每天就做自己的事?!暗蚁?,他感受到了信任。很多孩子最初都不相信我們真的信任他們,他們極度缺乏安全感,所以下意識地反抗一切大人的安排?!倍敍Q定權真的交回孩子自己,他們會意識到,自由也是一種責任。
采訪后,我曾短暫想到過楊永信,那個用電棍制服了“問題學生”的“家長救星”。但隨即意識到,完全站在對立面的“一出”是如何做出本質改變的:他們從不試圖“改造”學生回歸“標準”,而是把標尺交給了學生自己。
一條路
“我們一起走出教育的困境”
在教育創(chuàng)新的這條路上,任竹晞終于用“一出”這個產品打通了平衡教育初心和商業(yè)運營的難點。
但走心與標準化間的掣肘,仍然存在。在任竹晞地設想中,“一出”或許在未來會多開幾家成長中心,但永遠無法工業(yè)化地拓展下去。某種程度上說,這也是整個創(chuàng)新教育行業(yè)的一個小小縮影?;貧w教育本質的全新生態(tài),需要新的環(huán)境、新的關系、新的內容和新的方法共同打造,學生才能切實感受到成長的安全感。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。
“把蛋糕做大”,因而成為創(chuàng)新者們的共同期待。只是跟那種跑馬圈地式的“做大”有著本質的不同,他們希望更多有理念、有能力的人加入進來。
在任竹晞的十年里,她遇到許多同行前輩的支持?!耙煌两逃背蔀椤耙怀觥钡奶焓雇顿Y人,前者創(chuàng)始人華章也曾在運營管理方面給“一出”團隊許多中肯的建議;成都先鋒學校的校長劉曉偉也講過一些極具前瞻性、令任竹晞回味雋永的觀點:“我們的學校沒有五年規(guī)劃、十年規(guī)劃,如果有,那也是我的,不是學生的。我怎么可以用自己的規(guī)劃去綁架學生呢?”
前輩們對她來說,更像是“同行者”,他們互相照亮,給予支持。如今,任竹晞也已然成為創(chuàng)新教育這條路上的“先行者”了。

圖注:學生作品-零廢棄圣誕樹
“如果有后輩也希望加入進來,你會給他們什么建議?”我問。
“首先就是放下執(zhí)念,不要去考慮你做的事情新不新。做教育,不是因為辦學者而特別,要為了學生而不同?!比沃駮劷又f,“還有,照顧好自己?!?/p>
在《我不幸福,那天我想放棄了......》一文中,任竹晞曾坦誠這份理想職業(yè)是如何將自己一步步消耗到瀕臨崩潰的,“那時候我才意識到,我們和學生沒有什么不同。我們面臨的許多問題都是共通的,比如,如何面對自己的軟肋?”
在傳統(tǒng)的教育語境下,教師的第一關鍵詞永遠是專業(yè),但在任竹晞看來,這本身就是有問題的。老師的不幸福,一點兒也不比學生的少?!翱芍挥欣蠋熥龅健恕?,才有可能用‘全人’的眼光看待孩子。這對從事教育的人來說太重要了?!?/p>
兩個小時講完十年的故事,我仍能從中覺察到任竹晞的變化。她永遠有理想,也永遠有困惑,也似乎準備好下一次被打破、重塑。任竹晞引用了她鐘愛的物理學家費曼的人生哲學,為什么要管別人怎么想?如果及時改變能離真相更近,為什么要為放棄之前的堅持而懊惱?
“每個孩子真的都有無限潛能嗎?”、“我們給孩子的行為表現(xiàn)評分,可是評分又代表什么呢?”、“標準化與走心之間的最優(yōu)平衡點到底在哪里?”還是有許多問題語焉不詳,但是沒關系,“世界會慢慢清晰可見,我和我重新攜手前行?!保ㄒ躁憫浢簟堵酚觥罚?/p>
采訪&撰文:張楠
主編:吳慧雯
運營總監(jiān):達文姣
編輯&運營:李燕妮
視覺:聶譚杰